庭下骨

慕容离大军将夏文城团团围住，然而城墙上设置了许多可以不断自动发射雷火箭的巨大机巧装置，另有许多投石器，硬生生将大军挡在了城门之外。久攻不下，损伤也超出了预计，慕容离决定改变策略，从强攻改为围困。

仲堃仪命学生暄琅趁机偷袭慕容离的新都，却没想到受到的阻挠比预想中小了许多。入城之后才知道是计，那座城根本就是空的。仲堃仪马上便明白慕容离是在用这一招将自己引出来。好在他并未亲自出马，只是暄琅一入城，忽然便有一只六万人的大军将那城池团团围住了，若是暄琅不能想办法突围，只怕仲堃仪也只好亲自出马了。

慕容离将自己的大军分做两处，他自己围住夏文城，而暄琅那边则由方夜负责。剩下的兵马则由萧然带着，驻守在天权与瑶光的交界，以防执明那边再有什么动作。

将近二十天过去了，眼见慕容离迟迟不撤军，公孙钤便知道，仲堃仪那边怕是生了变故。

他们的粮草所剩不多了，而且雷火箭也快要告罄了。

朝堂之上一片肃杀，而陵光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慕容离的使者送来的文书。上面说只要陵光投降，亲自出城，慕容离不会伤害夏文城中一草一木，也不会伤害任何民众兵卒，甚至是那些追随陵光的大臣，他也可以网开一面。但若是三日后陵光不降，他便会踏平夏文城，就算是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之前总是争吵得厉害的众臣却出奇地安静了，紧张、害怕和绝望的气氛弥漫在每一个人头上。仲堃仪失策，而执明方面也没什么动作，他们已经陷入了穷途末路。

如果陵光不出去，那么全城都会陪葬。陵光看着面前那张薄薄的绢布，一笔一划都是慕容离亲自书写，一横一竖将他逼上绝路。

这样的书信出来，就算他不想降，只怕城中那一万百姓也想要逼他降了。他们原本有一万人的军队，因着这些日子与瑶光数次交手损失不少，如果那些百姓反了，里应外合，还是一样的结局。

慕容离还是那样，算无遗漏。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赢过他。

事到如今，陵光也认了。

公孙钤忽然开口道，“王上，为今之计，是将王上您尽快转移出去。这城里的平民也算是他瑶光的臣民，只要您不在城里，相信慕容离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们。”

可是此时另一名将军却说道，“以慕容离之心狠手辣，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为难百姓？况且我们已经被瑶光大军堵死了，要怎么出去？！”

“只要有一个人伪装成王上的样子，吸引慕容离的注意。趁此机会由一队精兵护送王上从身后的昆山撤入天权。如今天权与瑶光对立，相信执明会善待王上的！”

“你说的容易，慕容离又不是傻子，找个冒牌的会看不出来么？！”

“只要身形相仿，距离那么远，总还需要一段时间。”公孙钤皱眉，面现怒色，声音也愈发冷冽，“事到如今也只有铤而走险，不然难道要将王上拱手交给慕容离么？！”

“你！”

“好了。”陵光缓缓开口道，“公孙爱卿，你说要找人冒充孤王，这个人选，该不会是你自己吧。”

公孙钤没想到陵光一下子就猜中了他的想法，垂眸拱手道，“臣下斗胆，确实认为自己是最合适的。只因臣下对王上比较熟悉，而且身形相仿，只是身高略有差异，但隔得远了，看不出来。”

焽栎侯却急了，“可是公孙大夫你这一去就是死路一条啊！”

公孙钤面不改色，只是静静地望着陵光，那里面的痴然一览无余，“能为王上而死，乃是臣之夙愿。”

陵光心中升起一片难言的酸涩和柔软。不论经历了什么，这个人，总是愿意为了自己付出一切。

可是自己呢，却永远无法回报以同样的深情。

若是爱上的是这个人，是否人生就会轻松很多呢？

他心里知道，自己欠公孙钤的，上一世还不尽，这一世却欠的更多了。

“王上……”老丞相过世后最为德高望重的右相此时说道，“老臣以为，公孙大夫的办法，也不失为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他一开口，其余诸臣也都纷纷附和。陵光凝视着公孙钤，看着那眉目柔顺却身姿挺拔的年轻人。他还有大好的年华，还有出众的头脑，可是自己呢……

自己不过是个残破之人罢了。

是自己拖累了他，拖累了面前这些誓死效忠他的忠臣，拖累了这一城的百姓。

陵光的眼神渐渐沉淀坚定，愈发光彩夺目，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他一抬手，朗声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右相着手准备护送事宜吧。”

…………………………………………

第二天就是慕容离给的最后期限，也是陵光要和公孙钤诀别的日子。

一切准备就绪后已经是后半夜，陵光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菜，让人将公孙钤请了来。公孙钤一席整洁的蓝衣，踏月而来，恍若是月宫里的仙人般飘然出尘。而陵光也是一身白纱紫袖常服，披着一身星辉，淡淡的微笑如梦如幻。

他们二人相对而坐，身旁没有任何侍卫或宫人，就仿佛是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

陵光为公孙钤斟满了酒，眼见公孙钤诚惶诚恐的样子，便笑道，“你怎么总是改不了这个毛病，都说了，与孤王单独相处时不必拘礼，还当我是当初在淮西郡被你搭救的那个人便是了。”

回想起两人初见面的场景，公孙钤心底有淡淡的甜夹杂着淡淡的酸楚融化开来。

一转眼，已经八年了。

陵光举起酒杯，轻轻摇晃着，那笑容间带着令人心疼的落寞，“公孙钤，当年我劝你不要入仕，如今……你后悔么？”

公孙钤一怔，但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臣不悔。”

“为什么？”陵光困惑地凝望着他，“孤王自问并不是一个好的君王，太感情用事，太任性，你若是选择辅佐慕容离，只怕会比跟着孤王有更好的前途。”

如果没有记忆的拖累，慕容离大概才是真正能与他成为知己的人。就如同兰卿那样。

公孙钤却用坦白而执着的目光回视着他，“王上，臣生为天璇子民，自然只为王上一人效忠。退一步讲，就算王上不是天璇的王，我也一样愿意追随王上，不论天涯海角。”

“……”

公孙钤微微垂下眼眸，似有些报赧似的说道，“早在淮西郡与王上初见后，臣这颗心，就已经认了主人。这世上没有如果，就算有如果，让我选的话，我仍然愿意选择在淮河上，与王上共赏烟花。”

这一番告白，说得那么真挚单纯，不带丝毫的欲念和不敬。陵光听着，只觉得眼眶发热，心中也是跟着一酸。

“可孤王……”

“王上不必往下说，臣知道王上心中虽然有臣，但并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公孙钤说着，笑容平静，却令人心酸，“但是王上肯为了臣忍受那么多的苦楚，肯让臣继续追随左右，臣便觉得死而无憾了。臣只是希望，今后王上不要自暴自弃，妄自菲薄。王上就是王上，是翱翔九天的朱雀神鸟，并不是任何人可以折辱的。在臣的心中，您永远是这天下最好的王！”

陵光喉中梗塞，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而公孙钤也同样饮尽了杯中的酒。

这一口本该香醇的美酒，在嘴里却尽是泪一般的苦涩。

公孙钤知道，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像是想要用尽这最后的时光，好好地将陵光的样子刻印在心里似的，一刻也不停地凝望着陵光身上的每一道线条，凝视着他眉梢眼角的每一丝流转，凝视着他的一颦一笑。

陵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公孙钤，能够遇到你，是孤王三生有幸。”

此时天边已经开始隐隐泛白，长夜将尽了。

公孙钤正要起身，打算端端正正地向陵光最后再行一次礼。可是起身的一瞬间，头却猛然一晕。他连忙扶住桌子，那眩晕却没有过去，反而愈加严重，连手脚都不怎么听使唤了。

心中猛人一沉，他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睛看向陵光。

“王上……”

幽蓝黎明中的陵光身上泛着一层幽幽的流华，抬起的眉眼间似乎有几分歉意似的。他看到陵光扶着桌子站起来，挪到他身边，将手按在了他的手上。

“公孙，慕容离他了解我，了解得很多，你骗不过他的。”一滴泪花落在公孙钤的手背上，陵光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脑中翁然一声，公孙钤顿时明白了陵光的打算。他用力摇头，想要阻止陵光做出傻事，口齿却也像是被药性侵蚀，无法成言。

他眼中泄露的绝望和悲苦，另陵光心中一痛。

他知道，就算此时将公孙钤强行带走了，将来也无法阻止公孙钤自戕。所以，他需要给公孙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孤王……希望你能好好代替孤王活下去。孤王没办法给天璇一个未来了，希望你可以代替孤王做到，代替孤王……看看那千秋盛世，天地繁华，好吗？”

公孙钤的眼眶红了，眼泪终于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他的公孙副相很少流泪，除了上一次在瑶光王宫中落在自己后颈的那一滴泪，当着面的，这大概还是第一次。那样心碎的眼泪，另陵光的心也狠狠揪了起来。

陵光不忍再看，便高声说道，“来人！”

几个侍卫立刻无声无息出现在他们身边，显然是陵光早就吩咐好的。

“伺候公孙大夫更衣，护送他上车。”陵光别过视线，不敢再去看公孙钤的目光，“要好好照顾他。”

“属下遵命！”

公孙钤被带走的脚步声渐远，陵光一直都没有再转过身去。但是他知道，自始至终，公孙钤一直凝望着他，那视线如火落在他背后，令他心如刀绞。

这一别，便是永别了。

…………………………………………

夏文城数丈高的城楼下，风沙漫漫，荒草连天。慕容离的军队如一片燎原烈火，铺展在那莽莽原野之上。慕容离身披烈火红甲，骑在白色骏马之上，魅色横生的眉眼穿越风沙，望着那城楼上剑拔弩张的天璇军。

他在等待着，等他出逃的鸟儿自己飞回来。

得知陵光与公孙钤逃跑的消息后，他竟然没有特别意外。但没有意外，不代表着心里没有某种被背叛一般的痛楚。

就连陵光，也要逃开他。

愤怒到现在已经渐渐熄灭了，剩下的只是某种难言的恓惶。他想要见到陵光，不论如何也要再见到他。所以，他才会写那封信，逼陵光现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执着，执着到有些不像他自己了。

他慕容离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忽然间，城墙上一阵骚动，立刻吸引了慕容离的视线。

终于，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城墙上。他似乎行动有些不便，身旁有人搀扶着，但是站在城墙边的时候，却仍然将腰身挺得笔直。

陵光，身上穿着无比华丽的紫凤华服，如凤翎羽毛般层层堆叠的轻纱飞扬在风沙里。头上戴着紫金华冠，发丝梳理得整整齐齐，明丽逼人的眸子睥睨着脚下弥漫到天边的敌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那雍容华美的风姿，另瑶光的士兵们也不由得发出一阵哗然的赞叹声。

慕容离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竟还能再看到这样的陵光，这样骄傲而光彩夺目的陵光。

“慕容离，我来了！”陵光高声说道。

慕容离策马向前走了几步，仰面深深凝视着那城墙上惑人的紫色，“只要你投降跟我回去，我保证不会伤你的臣民。”

可是陵光却笑了，笑声轻盈如风，飘扬在清朗的天空之中。这笑声，另慕容离心中有些不安起来。

他……想要干什么？

“跟你回去，继续侍候你么？”陵光的笑容似乎有些讽刺，“只是，丞相已死，公孙钤也不在你手上。你还有什么筹码呢？”

“陵光！”慕容离心下一沉，警告道，“不要再闹了！马上下来！”

陵光垂眸望着他，望着那人一向平静的面容，终于崩裂成了惶急和焦虑。

他还从没见过慕容离这样害怕的样子呢。

陵光叹了一声，神色带上了淡淡的惘然，“慕容离，你对我说过，如果我不是天璇的王，你也不是瑶光的王子，我们以另一种方式再次相遇便好了。这些日子，我时常想，若是真如你所说，是不是日子就可以一直像天璇中那两年那样，没有欺骗和背叛了？”

慕容离的心狠狠一揪，他不知道陵光这时候说这个干什么。不好的预感，令他不得不放软口气，“陵光！这次……我不会再那样待你了。你先下来，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臣民！”

“他们不只是我的臣民，现在更是你的臣民。”陵光平静地说道，“你已经无法再威胁我了。”

“陵光！！！”

只见陵光扶着城墙的砖，颤颤巍巍地站了上去。他身旁的那些天璇士兵骚乱起来，似乎想要冲过来拉住他，却被他喝止了。此时此刻的陵光自有一种属于帝王的凛然霸气，那些士兵一时间竟也被喝住了。

慕容离见状，心跳像是漏了一拍。他马上回头喊道，“快！把城门撞开！”

可是就在瑶光的士兵们手忙脚乱地去推撞车时，陵光却忽然唤了一声，“阿黎？”

慕容离抬起头，便见到陵光对他笑了。那桃花眼微微弯起，丰润的脸颊上，一枚浅浅的酒窝。

陵光爱哭，不爱笑。

可是他笑起来，果真是极美的。

“阿黎，当初灭你国家害你亲友，是我错了，对不起。”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我陵光毕竟是天璇的王，恕我不能继续在这人间地狱里陪你了。”

话音落，陵光张开了手臂，那宽大的袍袖，宛如朱雀张开的华丽翅膀。

那一霎那，陵光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东西。

青梅竹马的少年笑着对他说“别怕，有我在呢”；掌心里的一枚草蚱蜢；红梅树下飘荡的箫声；淮河上绚烂的烟花；漫天如雪的梨花；细柳湖畔的一吻；绝望时的一句“我定会护着你的”；还有那漫天飞舞的蝴蝶……

最后记住的，竟然都是些幸福的事呢……

陵光向前跃起，霎那间仿佛真的化作朱雀鸟一般，飞翔在空中。耳畔风声阵阵，华美的衣衫展开，再也没有束缚和彷徨。

那仿佛就是自由的味道。

“陵光！！！！！” 

————————————————

作者瞎白话：

注意这里不是大结局哦，只能算是个副结局，下一章才是真正结局~~~

希望大家不要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