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下骨

陵光双脚无法使力，于是便与公孙钤共乘一骑，双手环住公孙钤的腰身，随着他在那深夜中沉重的树影间飞驰。在他们四周，还有许多黑衣刺客同样策马疾行，护送着他们翻越重重林莽。

追兵在身后紧追不舍，但由于对地势不熟悉，加上之前那些会爆炸的箭造成了混乱使得公孙钤抢得先机，进入林子之后不久便跟丢了。然而陵光和公孙钤不敢停顿，一口气冲出去三十多里，之后换上一匹早就安置在特定地点的新马，再继续疾驰三十里。如此反复三次，冲出百里去，才敢稍稍放慢速度。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在原本的天璇境内了。

看到久违的故国山河在四面八方铺展开来，陵光心中弥漫着一层氤氲而酸楚的情绪。这情绪一点点上升到眼眶中，化作泪雨潸然洒下，又很快被疾行的风吹干了。

没想到此生还能再回来。

他们的目的地是夏文城，此地背临奇峰峻岭，距离天权较近，是目前最适合落脚的地方。一行人来到高耸的城门前，那大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城门在身后关闭，眼前明晃晃的一片火光，竟是众多天璇的旧臣排在道路两侧。他们身上都穿着天璇的官服，摇晃不定的火光照亮了一张张刻画着岁月的脸庞。

公孙钤首先下马，然后扶着陵光下来。陵光落地有些不稳，要扶着公孙钤的手臂才能站直身体。他抬起眼睛，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忽然间，所有人都跪下了。

他们跪得悄无声息，但却都那么沉重坚定。

陵光心中翻涌着无数情绪，嘴唇也有些颤抖了。当初他对这些臣子不一定有多么关照，可是现在，他们却愿意舍命救他，陪他出生入死。

“王上。”为首一人缓缓抬起头，眼中含泪，竟然是焽栎侯。

没想到还能看到亲人，陵光也激动得忙向前行了几步来到焽栎侯面前，好在有公孙钤体贴地扶着，不至于太过狼狈，“王兄！”

焽栎侯也握住了陵光伸向他的手，死死抓住。他这位一直懦弱胆小表兄竟然会愿意冒生命危险收留他这个亡国之君，不得不令人感慨万千。

焽栎侯望着陵光的双脚，凄然道，”王上，你的脚……”

陵光目光微微闪烁，他忙垂下眼帘，掩去里面的痛苦和耻辱，“无妨，我还可以走，只是不能走得太快。”

陵光在慕容离手中的遭遇，早已传出了宫闱，这些大臣也多少有所耳闻，只是都不愿意相信。曾经朱雀王座上的至尊，受百官朝拜的王者，被那样折辱，任谁也不敢相信，不忍相信。可是如今看到陵光不良于行、身形愈发瘦弱、面色苍白的样子，便也知道传言多半是真的了。

公孙钤试图联络到的一些大臣将军中，有相当一部分就是为着这些传言，不肯前来了。他们认为如今的陵光已经不适合再登上王座，就算他真的能够复国，曾经苟且偷生当过慕容离男宠的事却永远都无法洗刷干净。

没人管陵光为什么要这么做，没人知道他承担了多少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所承受的那些折磨对于外人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谈，最多得来一声叹息和怜悯。

公孙钤知道他愤怒也没有用，这便是人性凉薄，怪不得他们。如果他不是亲眼看见那些苦难，不是那么了解陵光，不也曾经自以为是地劝陵光自尽过么？

陵光环视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人。他用力握了握公孙钤的手腕，“丞相他……他没来？你可有找到他？”

此话一出，公孙钤和焽栎侯的表情都微微一变。

陵光察觉到有些不妥，便用灼灼目光盯着公孙钤，“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公孙钤目光沉痛，知道瞒不下去了，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丞相大人……其实早就在去年入春的时候……过世了……”

原本老人的身体尚算硬朗，可是后来经历了国破的变故，再加上听说了陵光在瑶光的种种不堪传言后，忧思郁结，终于咳血而亡了。然而这种细节，公孙钤不打算让陵光知道。

陵光愣了一会儿，却忽然笑了，“不可能，丞相大人身体一向很好。”

“是真的……”焽栎侯也说道，“此事……我也听说了，还有派人前去吊唁。听说慕容离下令厚葬丞相，那墓就修在旧王城附近……”

去年春天……

不就是慕容离忽然对自己改变态度的时候么……

怪不得……怪不得他忽然对自己那么好……

丞相……那如同父亲般照顾他、引导他的丞相……

没了……

陵光脸上的血色全都褪没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喉间一阵腥甜，一缕红色溢出唇角。

“王上！！！”

意识被黑暗侵染前，看到了公孙钤惊惧的面容，身体仿佛被接住了，但很快便失了所有感觉。

…………………………………………

陵光并未昏迷很久，意识朦胧间，听到医丞在对公孙钤说，“长期忧思郁结，伤了心脉，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他听到公孙钤焦急的声音，恳求那医丞无论如何要想想办法。医丞却说他只能多开一些补药，剩下的还要看陵光自己。

“王上太重情，为情所伤也是难免。”看来那医丞对自己竟然是很熟悉的，多半也曾是宫中时常照顾自己的御医吧。

陵光缓缓睁开眼睛，将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经历了这么多撕心裂肺的痛苦，它也终于快要承受不住了吧？

“王上，你醒了！”医丞似乎已经走了，公孙钤一回身，便看到了陵光的动作。陵光侧过头来望着他，然后撑起自己的身体。

公孙钤快步走到床边，想要阻止陵光起身，“王上，稍微休息一下吧。”

陵光摇摇头，“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慕容离很快就会找来，我们有多少人马？”

“约有一万左右，全都驻扎在城里了。而且仲堃仪有送来一些奇异的机巧武器，跟之前的雷火箭一样都是一个名叫乾元的人制作出来的，有这些东西在，虽然我们兵力不算多，却也能抵挡六万左右的兵力了。”

陵光沉吟着，“慕容离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我需要给天权的执明王去一封信。”

公孙钤讶然，“执明？”

陵光点头，“我与他在天权也算是……有点交情。现在他与慕容离关系微妙，或许会帮我们。”

陵光连夜写成了书信，交给公孙钤用信鸦放出。同时开始在城墙四周布置那些古怪的机器，众人日夜待命，紧紧盯着包围着这座孤城的黑暗。

公孙钤又写了几封信给天玑天枢的一些旧臣，希望他们可以与天璇一道同仇敌忾，反抗慕容离一手遮天的统治。但要么收不到回信，要么回复的是为了黎民苍生，不愿再重燃战火这样的话。公孙钤心中失望，但陵光却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战争流血，王权争斗，不过是他们这些君侯的游戏，却要拉着天下苍生受苦。当年天璇与钧天和瑶光开战，战后的涂炭之景用了那么多年才逐渐好转。这些年经历这么多腥风血雨，只怕比之前还要不堪了。结束百姓之苦的唯一方法，恐怕便是天下一统。

他曾经想要当那个天下一统的人，可是现在……

现在，他却连自己是谁都不太确定了。

他知道这一次拼尽一切换来的自由，不会长久。天璇已经没有了，他们孤军奋战，就算有仲堃仪送来的东西，也支撑不了很久。

更何况，那些守城的士兵，真的愿意为了他这个以色侍人的王而战么？

虽然那些拒绝前来的将军们的话说得不好听，可又有谁能反驳？而陵光，也无法去责怪他们。

果然，不出几天，慕容离的大军便遥遥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了。送去给执明的书信迟迟没有消息，难说是不是被慕容离截了下来。

公孙钤的眉头越皱越紧。虽然他话不多，但陵光看得出他深埋心底的绝望。

在焽栎侯的府中暂时设置了简易的朝堂。陵光再一次穿上了曾经穿过的华服玉冠，雍容安坐于王座上，竟也依稀有了当年的睥睨风采。他听着臣子们争论不休，一半主张与慕容离谈判，另一半主张血战到底。

“若是谈判，慕容离只会有一个要求。”陵光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将所有的争吵声压了下去。陵光轻声一笑，说道，“他会要孤王跟他回去。”

此话一出，整个朝堂一片寂静。

这话里的云淡风轻，掩去的却是泣血般的悲鸣。

公孙钤没想到陵光会说出这番话来，他马上朗声说道，“臣下就是死，也绝不会再让王上受苦！”

陵光抬起手，对他柔声到，“孤王也没打算再回去。所以这样一来，似乎就只有拼死一战一条路了。”

“王上！我们只要拖延上十天，仲堃仪的军队便会趁势进攻慕容离的新都，到时候慕容离定然会撤军。”公孙钤说道，“在此之前，臣下愿意出城去与慕容离交涉。”

“不。”陵光马上说道，“你去了，他便一定会扣下你。到时候本王为了换回你，便也只有自投罗网了。”

公孙钤心中微微一暖，抬起头来，视线正好与陵光的碰在一处。

陵光说，“我们城中的粮食，能支持多久？还有多少平民居住在城中？”

一名大臣回答说，“城中粮草还够支持一个月，平民约有一万人左右。”

“一万人啊……”陵光沉吟着，“将所有平民迁置到城中暂居，死守城门。也不必谈判了，只有势均力敌的敌人才有谈判的资格，我们在他看来不过是囊中之物，派遣使臣不过是平白送人头罢了。”

散朝后，公孙钤扶着陵光在园子里走了走，陵光见他仍旧愁眉不展的样子，笑道，“怎么你看上去比孤王还要担忧。”

“王上，臣在想，若是仲堃仪的计谋没有成功，要先想办法将王上转移出去。”

“转移？转去哪里？整个天下大半都是慕容离的。”

“去天权。”公孙钤笃定道，“那次，王上你脚受伤之后，执明王对你的关心和担忧臣也还记得。相信他会愿意收留保护王上您的。”

陵光望着他，叹道，“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去另一个牢笼罢了。现在的执明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执明了，我一旦入了天权，怕是再难出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王上还在，天璇就还有希望！”

“是么……天璇……真的还想要我这个王么？”

“王上！”

“好了，我不过是说笑的。”陵光的声音轻轻的，看到旁边有石桌石椅，便坐下来歇了歇，抬头看公孙钤还是谨慎守礼的站着，便拉了拉他的衣袖，“你也坐吧。”

公孙钤刚要开口，陵光又笑着接了句，”别说臣不敢不合礼这类屁话，孤王再丢脸的样子你都已经见过了，就不要再矫情了。”

他这一说，公孙钤马上就想起来之前帮助陵光沐浴的场景，脸又如同烧起来一样红了。他在陵光面前坐下来，见陵光用一双盈盈的眼睛望着自己，有些问话，终究也没能忍住。

“王上，您从一开始，就没有疯么？”

陵光的眼光稍稍一黯，沉默了一会儿，等到公孙钤想要收回自己的问题时，才幽幽答道，“我听到你说你会护着我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醒过来了。”

公孙钤愣住了。

陵光的笑容有些落寞，“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一边希望你想起来，一边又害怕你想起来。我本来确实是想要就此沉沦下去，逃避到自己的头脑深处，这样就不用再受那些陵光应得的折磨了，可是听到你那句话以后，我又有了希望。”

公孙钤的眼眶湿润了，他紧紧抿住嘴唇，才能勉强忍住泪意，“王上……你……不怪我么？”

陵光摇摇头，忽然伸手，拉住了公孙钤放在桌上的手，温声安慰道，“我从来不曾怪过你。那些过往，都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不是慕容离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要怪，就只有怪自己，引起了这天下的纷乱。

总是谨慎自持的谦谦君子，在这一刻也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公孙钤用双手拢住陵光的手，握得那么紧，就像是倾尽了全力。他的泪滑落脸颊，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只知道，此生再也不要放开陵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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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瞎白话：

离完结越来越近啦~随便聊两句（都是废话大家可以无视_(:з」∠)_）~

还记得当初开始看刺客列传是发现剧跟我很多年前写的一个丈夫国系列的原创文有好多类似的设定，比如都是没有女人的世界观，用北斗七星的名字命名武林门派（在刺客里是国家的名字），那个系列里的一篇文的主角名字也是钧天，然后那个系列也有两本是专门写刺客的事，我就想该不会编剧大人看过我这老透明的文吗？😂

当然剧情人设啥的完全不一样，但是还是有种亲切感。所以写这篇同人的时候也有用到那个系列文里的几个梗（比如装疯啥的）~

然后我写原创的时候是比较偏致郁报社系的，近几年由于年纪大点了开始温柔起来了（？），加上哭包实在太惹人怜爱一边想要用力虐他一边又不忍心……在这样纠结着的心情下，好像还是虐得高处平均值？希望大家不要给我寄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