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下骨

五年前，陵光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有机会重活一次，就如他国家的图腾朱雀鸟一般，浴火重生。

当初他万箭穿心，死在裘振怀里，却没想到再一睁眼，就见到了自己偏殿那重重的绮罗帷帐。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举起手来，看着自己的手指。

感觉如此真实，并不像是孤魂野鬼的样子。

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吗？为什么……仿佛已经过了一生？

现在又是何年何月？

“王上……”帘幕外传来宫人小心翼翼的问候，“王上……丞相大人求见。”

丞相……

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那如慈父一般的老臣……

陵光忙从床上坐起来，掀开帷幕吩咐道，“快请！”

丞相踏入殿中，却惊见昨天还因为祭祀大典上裘振将军之死以泪洗面的王上，今日却似乎有精神了很多。可是为何王上在看到自己的一霎那，眼睛里又浮起一层水汽了呢？

哎……自家王上还是这么爱哭……从小就是这样啊……

“丞相……”

“王上……不知今日觉得身体如何了？”

“孤王很好。裘振……裘振呢？”陵光连忙问道。

一提到那个名字，丞相面上便现出几分不忍。难道是王上伤心过度，将裘将军在祭祀大典上自尽的事忘记了吗？

“王上，您忘了吗？前日祭祀大典上，裘将军他……”

陵光却愣住了。

祭祀大典……

难道……难道是那个祭祀大典？

他猛地从床上站起来，一把抓住老丞相的手臂，“现在是什么年月？”

老丞相被王上突如其来的行动搞得摸不着头脑，受到惊吓一样将年月日说了出来。可他这一说，面前的王上却仿佛整个人都傻掉了一样，直愣愣地盯着他。

“裘振，前天自尽了，是不是？”陵光有些讷然地问道。

老丞相伤心地点了点头。

可奇怪的是陵光并未显得多么悲伤，他眼中反而还射出了一丝明丽的光芒来。

“他的尸身在哪里？孤王要看他！”

老丞相以为自家王上悲伤过度发了疯，有些手足无措，“王上，裘将军的尸身已经入殓，这恐怕……”

“带我去！”陵光执拗地坚持着，“还有，把之前负责为他验尸的医丞给我找来！”

这一回陵光知道了，裘振没有死。他大步地冲到装殓着“尸体”的棺材前，大声吩咐别人将已经钉死的棺椁打开。丞相和太医都被吓坏了，在一旁不停劝阻。

“王上，斯人已逝，就让他安歇吧！”丞相一把年纪，竟还是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祈求道。陵光见他如此，也终于冷静了些，那眼中燃烧的明丽火焰也渐渐熄灭。

他吩咐道，“医丞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宫人们扶着老丞相鱼贯而出，只留下一个心中惴惴的医丞依旧跪在原地。

陵光在他面前缓缓踱步，缓声道，“孤王问你，裘振……真的死了么？”

伴随的问话的尾音，那桃花眼中一道凌厉如刀的视线刺得医丞背脊发凉。谁都知道，王上虽看上去荏弱，但在面对敌人时手段向来凌厉狠辣，令人畏惧。

“王上，裘将军是在您怀里咽得气，自然是……”

“孤王再问你一遍。”陵光慢条斯理地说道，“裘振，是真的死了么？”

冷汗布满额头，医丞颤巍巍答道，“臣不敢欺瞒。逝者已矣，请王上节哀！”

陵光一霎那的神色竟显得有些森冷，可是下一瞬，一种淡淡的悲伤却又附着在他的眉眼间了。他在棺椁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叹道，“是他不让你说的么？”

医丞心头一跳，有些惊恐地看了陵光一眼。

王上怎么会……

陵光的嘴唇似乎有些颤抖，但他却微微地笑了。

“罢了……若是他回来，只怕会被孤王害惨了……就像上一世一样。”陵光低声呢喃着，也不知道是说给医丞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他本该是个自由骄傲的人啊……”

“王上……”

陵光闭上双眼，一滴泪滑落眼角，“他若真想走，便让他走吧。愿他从此天高海阔，不再被我拖累……”

“王上……”

陵光用袖口拭去眼泪，淡淡地看了医丞一眼，站起身的时候似乎踉跄了一下，终是踱着步子缓缓离去了。临走时吩咐了一句，“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

没人想到，天璇王陵光竟然会那么快就从痛失爱将的悲伤中恢复过来。在第二天的朝堂上，他传下的第一条旨意便是：封锁整个瑶光不准任何人进出，七日之内务必找到瑶光国王子慕容黎。

当时满殿的大臣都以为王上疯了，毕竟谁都知道瑶光王室在之前破城之时就全部自尽殉国，没有一个活口。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呢？

但王座上的陵光却断然道，“孤王有收到确切情报，当日代替慕容黎殉国的乃是一名为向煦之人。慕容黎此人留着，是我天璇的一大祸害，定然不能让他逃跑。若是七日内找不到人，你们提头来见！”

几位将领都是有苦说不出，敢怒不敢言。然而王命既已下达，他们也只好照办，将整个摇光围得水泄不通，并且在全城放话：一日不交出慕容黎，一日不会解开围困。任何胆敢窝藏罪犯的，一律诛九族。

日子一天天过去，仍然没有什么进展。陵光心中焦急，他知道一旦让慕容黎跑了，天璇……不，是整个中垣后患无穷。于是他不顾丞相的劝阻，命人拟旨：凡是透露慕容黎下落的皆有重赏，但若七天之期一过，一天慕容黎不出现，便斩杀一名瑶光俘虏。

哪怕背上暴虐残忍之名，他也顾不上了。

就在七天之期将满，一名俘虏已经被架上断头台，刽子手手中的长刀也已经高高扬起的时候，慕容黎终于出现了。

两人初见的那天罕见地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朱雀殿上，陵光一席紫霞凤翎华服，头戴紫金玉冠，映得面若桃李，雍容华美。而从殿外踏雪走来的人，长身玉立，白衣红袖，眉目如画，宛如壁上谪仙。

满朝文武都暗暗惊叹于这瑶光王子的风华绝代。

只不过，那慕容黎的面色有些太过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两个人相见的霎那，都有些恍然。

大约互相都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但很快地，绝望和愤怒便沾染了那原本出尘的面容，慕容黎在他面前挺直了腰板，似乎不愿意折了他慕容家的风骨。

而陵光也有些迟疑了。如果他的重生可以再早些时候，他恐怕不会那么快下令攻城，不会那么不假思索地逼死整个瑶光王室。但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永绝后患。

正当他要下旨将慕容黎赐死的时刻，那原本站得笔直的人，却忽然干脆地跪下了，双手将一枚方盒举起，朗声道：

“我愿以瑶光王子之名降于天璇，特将国玺献上。”

陵光和丞相的神色都是微微一变，朝臣中也是一片哗然。

内侍将盒子呈上，打开后，果真是瑶光国玺。那羊脂玉雕铸而成的印章底端蔓延着红色，也不知是朱砂还是血迹。

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有了极大的改变。首先原本天璇攻打瑶光就无甚缘由，逼死瑶光慕容氏满门更是落人口实，民间对于这样的行为已有不满。但如果是瑶光王室主动归降，甚至得到瑶光的国玺，本来的强取豪夺便也名正言顺了。

但与此同时，这个慕容黎也就没那么好杀了。若无缘无故就这么直接杀了一个投降的王子，只怕他这个昏君暴君的名声也就坐实了，整个瑶光的百姓刚刚沦为亡国之民，民心本就不稳，若再听闻这种事，恐怕会生变。

陵光牙关紧咬，手在袖中攥成了拳头。他看向丞相，后者也是表情凝重地对他摇了摇头。

暂时杀不得，但来日方长，还怕找不到名目么。

陵光明白丞相的意思。他冷冷地盯着慕容黎，终于开口道，“早就听闻瑶光王子黎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慕容黎温顺地垂下头去，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既然王子愿降，我天璇也不是不能容人之处。就请王子暂住于我宫内，当以上宾之礼待汝。”陵光不放心，不管把这个人放在哪里都不放心。他见识过慕容黎的厉害，只有把他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才不怕他一转身就不见了。

“谢王上。”慕容黎再次深深一揖，抬起头来，那美丽的面容上依旧看不出情绪。

………………

慕容黎被软禁在玉禾殿中，重重禁军把守，就连一只鸽子都飞不进去。服侍他的内侍每天都会向陵光禀报慕容黎一天都做了什么，说过什么，恐怕就算是负责起居注的史官都没有那么详尽的观察和记载。

“慕容王子今天早上用过早膳，便看了一上午的书，下午在院子里吹了会儿箫，吹得是一首寻常的三调。他没怎么说过话，也没见到什么悲伤的样子，用过晚膳后还自己跟自己下了会儿棋。”

陵光听了几天这样枯燥琐碎的禀报之后，渐渐也有些不耐了。没想到这慕容黎竟然这样滴水不漏，他竟连一句语带双关的抱怨都找不出来。

只要一句话，只要一句略带不满的话，他就能以谋反的借口赐他一杯鸩酒。可这慕容黎，却连梦话都不曾说过。

丞相劝他稍安勿躁，说没有人可以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做戏。但是陵光心中，却总对这慕容黎存着一分畏惧。

一个可以凭一己之力搅乱天下的男人……说是祸水也不为过吧？如果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他陵光也只好担下这残暴的名声了。

几天后，陵光坐不住了，他要去亲自会一会这个在上一世将中垣四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

毕竟那人现在不过是他的阶下囚，有什么可怕的？

穿过迤逦华美的回廊，园林在眼前缓缓展开。天璇国地气和暖，一年到头也下不了一两场雪，几天前那一场薄雪也几乎化尽了。几树寒梅开得正凄艳，宛如烈火灼灼燃烧。

陵光莫名地想到了那天穿过大殿向他走来的慕容黎。

一阵幽咽的箫声，顺着凉凉的风飘荡过来，旋舞在这一园的红梅中间。陵光寻着箫声，在玉禾殿前的一颗梅树下看到了慕容黎。虽然是天璇最冷的时节，那人却仍只穿着一袭单薄的白袍红衣，额前落发在风中飘舞，似乎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陵光皱眉，难道没有人送冬衣来么？

他还未走近，箫声便骤然停了。慕容黎微微转头，看向了他。

陵光努力挺直身体，对方比他个头稍矮，他想要在气势上压过他。可不知为何，慕容黎那古井无波般的视线，却令他如芒刺在背。

“参见王上。”慕容黎竟然首先向他行礼了。低眉顺目，十分恭敬。

陵光背起双手，眼睛也不看向他，只是望着那树上的梅花，用他那特有的柔和声音说道，“王子好雅兴，这种时候竟还有如此赏花奏箫的心情。”

慕容黎不急不缓地回道，“不过闲来无事，消磨时间罢了。”

陵光目光微转，凝视着他。片刻后，他忽然一挥袖，“你们都下去吧。”

他这一吩咐，却另侍从们傻了眼。王上竟然想要单独和这个亡国的王子相处，这要是万一有个闪失……

然而这正是陵光想要的。他们单独相处，是慕容黎对他出手的最好时机。他早就听说了，这慕容黎虽然看上去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其实身手相当不错，恐怕还在他这个不善武力的王之上。

这一招虽然冒险，却是一个另慕容黎露出马脚的好机会。

见没人敢动，陵光原本温柔的声音也稍稍严厉了些，“下去！”

“是……”侍从们心惊胆战地退下了。红花环嗣中，只剩下他二人。

陵光心中紧张，手在紫袖中稍稍有些出汗。但他表面上却仍是一副淡然平和的样子，轻声说道，“慕容黎，你不累么？”

慕容黎反问，“王上待我如此周到，何累之有？”

“看着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却要佯装轻松，若是孤王，恐怕早已撑不下去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不恨你。”慕容黎平静地回答道。

陵光蓦然转身，明眸如炬，看着他哈哈笑了几声，笑声中全是嘲讽，“不恨孤王？慕容黎啊慕容黎，孤王万万没想到你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成王败寇，这世上本就是强者立弱者殁，憎恨于我毫无用处。”慕容黎看向他，忽然向他伸出手。

陵光本以为对方终于出手了，马上伸手去挡，却没想到对方的手指只是轻轻地从他鬓角边扫过，那指尖便多了一枚陨落的红梅。

陵光愣住了。

“有花落在你头上了。”慕容黎淡淡地说道。

陵光蓦然觉得耳根发热。怎么回事？怎么激怒对方不成，反而感觉像是被调戏了？